在所有的水果當中,我最喜歡吃的是西瓜。幼時生活在老家,對于我吃西瓜是夏天的一件盛事。甚至幼時我對夏天的認知,就是以吃到西瓜為標準。
老家的院子里有棵老槐樹,濃蔭能罩住大半個院子。傍晚時分,父親總愛躺在樹蔭下的大碾盤上,旁邊是罐頭瓶泡的老茶。這時母親便會從廚房拎出個圓滾滾的西瓜,在井臺邊用涼水沖幾遍,再用菜刀“咔嚓”一聲劈開。紅瓤裹著黑籽兒,像撒了把碎墨的胭脂,甜津津的汁水順著刀刃往下淌,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圓點。
我總等不及母親把瓜切成瓣,就伸手去夠最中間那瓤。那里的瓜肉最厚實,籽兒也少,一口咬下去,甜汁順著嘴角流到下巴,再滴到洗得發(fā)白的背心兒上。母親總笑著拍我的手背:“慢點兒吃,沒人跟你搶。”可我哪里聽得進去,眼睛早盯著下一塊瓜了。
那時候村里沒有冰箱,保存西瓜全靠井。清晨挑水時,父親會把西瓜用網(wǎng)兜裝好,沉到井里。井水涼得沁骨,泡上大半天,傍晚撈上來時,瓜皮上還掛著水珠,切開后涼氣直冒,咬一口能從舌尖涼到后脖頸。有回我饞得緊,中午就偷偷搬來小凳子,趴在井口往下望,網(wǎng)兜里的西瓜在水里晃晃悠悠,像個綠皮月亮。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瓜撈上來,切開卻發(fā)現(xiàn)還沒熟透,瓤是粉白色的,甜味也淡。母親沒責怪我,只是把沒熟的瓜挖了瓤,和著面粉烙成餅,說這叫 “西瓜糊餅”,吃起來竟有股清清爽爽的甜。
七月是西瓜最盛的時候,村口的瓜販子會開著三輪車,車斗里堆滿了圓滾滾的西瓜,像座小綠山。父親總挑紋路清晰、拍起來“咚咚”響的,說這樣的瓜保準甜。有時瓜販子會送個裂開的瓜,父親就借著瓜販子的刀把裂開的部分切掉,剩下的切成塊,還沒到家就在半坡和鄰居們分著吃了。
有年夏天特別熱,連著1個月沒下雨,井里的水都淺了半截。父親騎自行車去鎮(zhèn)上買瓜,回來時草帽濕透了,懷里抱著個特大的西瓜,綠皮上沾著他的汗珠子。那天晚上,我們一家人圍著碾盤吃瓜,父親說這是他托瓜農從地窖里找的,特意留著窖藏的好瓜。瓜瓤紅得發(fā)紫,甜得像蜜,我吃著吃著就趴在碾盤上睡著了,夢里全是滾動的西瓜,個個都裂開甜美的笑臉。
后來我到城里讀書,夏天也能隨時買到西瓜,有保鮮膜裹著的,有切好裝在盒子里的,甚至還有無籽的品種。可總覺得少了點什么,沒有井水的涼氣,沒有槐樹下的蟬鳴,也沒有母親笑著拍我手背的溫度。去年夏天回老家,母親從冰箱里抱出個西瓜,切開后仍是紅瓤黑籽,我咬了一口,甜味漫上來的瞬間,忽然想起小時候趴在井口望西瓜的模樣,眼眶竟有些發(fā)熱。
原來我懷念的從來不是西瓜本身,是那些浸在西瓜甜汁里的夏天,是父親汗?jié)竦牟菝?,母親溫柔的笑,還有老槐樹下,那個啃著瓜、不知愁滋味的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