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家的山上,到處是杏樹,每年暑期將近的時候,杏子就黃了。
成熟的杏子通體呈黃色,只在向陽處泛著點點紅韻,故而老家人將杏子成熟稱為杏子黃了。黃了的杏子圓潤醇厚,初嘗時往往一股酸意襲上唇齒,讓人不由咧嘴眨眼,細品時卻有一絲甜味緩緩而來,回旋流轉,不自禁又咬下第二口。我從小就喜歡吃杏子,至今如此,然而關于杏子的記憶卻更多停留在小時候。
那時的夏天總來得格外悠長。天剛蒙蒙亮,我就揣著布口袋往山上跑,露水打濕的褲腳沉甸甸的,草葉上的螞蚱蹦到鞋面上,驚得我差點踩空。山路上滿是深淺不一的腳印,都是像我這樣急著嘗鮮的孩子踩出來的。最粗的那棵老杏樹長在山坳里,枝椏歪歪扭扭伸到半空中,樹底下永遠堆著一層摔爛的杏兒,黃澄澄的果肉混著泥土,酸氣能飄出老遠。
我總愛爬到最粗的那根橫枝上,居高臨下地摘向陽處的杏子。那些帶著紅暈的果子摸著溫乎乎的,指尖稍一用力就能掐出汁水。口袋裝滿了就往懷里塞,衣服前襟被染成一塊塊明黃,像潑翻了的太陽。有次貪多,腳下一滑從樹杈上摔下來,后腰磕在石頭上,疼得直冒冷汗,卻死死攥著口袋里的杏子不肯松手。回家被母親發現,免不了一頓數落,可夜里躺在床上,摸著腰上的淤青,嘴里還回味著白天的酸甜,竟覺得值當。
母親總說杏子性熱,不能多吃。她會把吃不完的杏子切成兩半,挖去內核,擺在高粱桿蓋墊上曬成杏干。陽光好的日子,院子里就鋪上一塊塑料布晾曬,金黃的果肉漸漸縮成深褐色,酸香卻愈發濃烈。等曬到半干,母親會輕微蒸一下,撒上一層綿白糖,裝進陶罐里封好。到了冬天農閑時,掀開罐口,甜津津的氣息能把灶房里的寒氣都驅散幾分。我總趁母親不注意,偷偷摳出幾塊塞嘴里,杏干的韌勁混著糖粒的脆甜,比新鮮杏子更有嚼頭。
后山的杏樹林是孩子們的秘密基地。我們比賽誰摘的杏子最黃,誰能找到藏在葉片后的“雙胞胎”杏兒。輸了的要把最酸的果子塞進嘴里,酸得直跺腳時,引得漫山遍野都是笑聲。有回發現樹洞里藏著一窩小松鼠崽,圓滾滾的身子裹著杏核,我們大氣不敢出,蹲在旁邊看了一下午。后來每次去摘杏,都會特意留幾個最熟的放在樹洞邊,第二天去看,準會只剩一地碎核。
前段時間回老家,特意繞到山上去。老杏樹還在,只是枝干更顯滄桑,樹皮皸裂得像爺爺手上的皺紋。樹下的泥土里,依然能撿到帶著牙印的杏核,想來還是有孩子延續著我們當年的樂趣。伸手摘了顆半黃的杏子,咬下去的瞬間,酸意猛地竄上來,眼眶一熱,竟分不清是被酸的,還是想起了那些爬樹摘杏的午后。
城里超市的水果架上,一年四季都擺著杏子,油光锃亮的,卻總覺得少了點什么。或許是少了露水的清潤,或許是缺了陽光的溫度,又或許,是沒有了那種踮著腳、伸著手,為一顆熟杏奮不顧身的雀躍。
又是一年杏黃時,窗外的蟬鳴漸起。抽屜里還放著前幾天買的杏干,嚼起來卻總不如記憶里的滋味。忽然想起母親曬杏干時哼的小調,那些緩慢流淌的時光,竟比杏子的甜更讓人懷念。